Friday, May 29, 2009

八九碎片(二)

广场上

16、在北京的几天,不但东南西北搞不清,连头脑都有点晕乎乎的,似乎一切不像是真的,如在梦中。仅短短几天,倒好像待了好长时间似的。

 

17、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每到夜里想要睡觉,广场上仍然是喧哗热闹的人声,等到终于比较安静了,一闭眼睛,却听到低低私语声仍然绵绵不绝,好似汩汩的波涛暗涌,在耳边回响,永不止息,那细碎的声音好像就在跟前,却没法抓住,无法辨认,又好像在无穷远处,渺不可及,似乎身处在一个无限广大的巨瓮之中,无法摆脱,让人感觉既奇妙又烦恼。睡眠不足,第二天经常觉得困倦,有一回下午坐在一个木箱上,不觉睡着一头栽倒在地,一下子醒了,发现衣服沾上了不知谁掉在地上的雪糕,十分狼狈、邋遢。还有一次睡觉落枕,初时不觉得严重,一次别人在后面叫我,猛一回头,脖子竟僵住了,动弹不得,需要在酸疼中缓缓转动脖颈,很难受。这个毛病过了几天才好。

 

18、广场上的人都睡在以各自学校为区域的一个或多个帐篷里,那时的帐篷还很简陋,大概以塑料布搭成的为多。我没赶上后来香港各界捐赠大批色彩斑斓新帐篷的时候。我一个中学同学也去过北京,他描述的广场漂亮的帐篷景色和我描述的有很大差别,以至于他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去过广场。

 

19、有一晚没什么事,我们这边所在帐篷的一群男生和对面某医学院的女生们互相对歌,大约都是些“革命”歌和当时的流行歌,那个瞬间很是热闹、放松。

 

20、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帐篷里黑暗中躺着,听到外面有人问这里是某某学校吗?又问某某专业某某班的人有没有来?我一下坐起来答道,我就是。原来是我一个同学的中学同学,我告诉他,她没有来,我们专业88级只来了我一个,至于他同学是参加运动还是回家了我也说不上。还有一次,一个年轻人陪着一位中年妇女也找到帐篷里,原来她是我们系早年毕业的校友,很关心母校母系有没有学生来京,特别来慰问一下。

 

21、一次有个人在帐篷里向每天分发食品的同学埋怨,为什么几天以来顿顿都是面包,广场指挥部分发的物资呢?那个负责同学很委屈地争辩,我们吃的东西全是来之前学生会募捐来的,本来就没多少,还要省着用,广场上这么多学校这么多人,指挥部根本没有物资发给我们。

 

22、有天清晨,大家正在听什么人收音机里美国之音广播,指挥部广播里有人讲话,开场白是:“大家好,我是刘晓波”,声音有点不流畅,有人笑着议论:“天气凉得连声音都结巴了”。 广场上每天不停播放着各种开会通知和号召、声援学运的宣言和文章、国内外消息,也不时喊口号或播放音乐。经常听到广播念到指挥部成员的名单,那些后来成为通缉犯的名字,印象最深的是柴玲、王丹、封从德、张伯笠、李禄...等人的名字。

 

23、每日清晨去历史博物馆里的洗手间洗漱、上厕所,人多得排队。而广场边上行人道上的多个砖盖打开,下面直接是下水道,作为临时厕所,这也许是当初设计建造天安门广场时,为大型的群众集会特意考虑的。

 

24、好像是戒严后的第二天,我见到在广场的地上有人用红字写了首短诗,大意是将来一定会记住这个特殊的日子。具体诗句我或许抄下来了,但如今也失落了。

 

25、在革命历史博物馆前,有学生四处向人收集各个大学的校徽,说将来革命胜利了,这些都将是有意义的纪念品,要捐出来保存在博物馆里(他指着身后的博物馆)。我被他说动了,但我的校徽没带来北京或者丢了,我就找到同校的一个同学,几经劝说,他(or 她?)终于同意捐出。过了两天,他(她)又反悔,说不该听我的话将校徽随便给人(那时丢了校徽补办是要交钱的),而那个收集者当然已没法找到了。

 

26、一天y决定留下个人参加学运的纪念品,他拿出一条白色的裤子,我们两个先在上面签了名。然后在广场上挨着帐篷请人签名。大部分人都很支持、配合,也有一次遇到两个清华的女生,她们不但不耐烦拒绝,而且还觉得这个很无聊,给我们的热情泼冷水。我们不理解既然已经整日坐在广场上了,表示是自愿支持学潮的,为什么如此排斥对此的纪念。

 

27、经常有热心市民到广场送物资,一次有几个妇女打着“崇文区某街道居民”(?)的旗帜,送来了吃的和用的,领头的是个身着白衣红裙的少妇,觉得她漂亮迷人。还有一次传说政府将要进场,会发射催泪瓦斯,有老大妈送了好多毛巾过来,还一定要拉着学生的手跟他们说说话。

 

28、还有一次广播里通知有军列到了火车站,要大家去拦堵,跟很多人一路小跑,路上市民随时用自行车、三轮车捎我们一段路,跑到火车站附近,又有市民指路,从那条胡同进去,还说快点点,于是来到车站后面大概是职工通勤口的铁门,一进那条胡同还没开始干正事,就有市民给我们绿豆汤喝、面条吃。也没见军队出来,想进去看看,有出来的人说里面一股臭味,可能是放了催泪弹,别进去。后来有进到站台的人说,有装满士兵的列车,还见到年纪较大似军官的人物,后来列车又开走了。

 

29、自从戒严之后有几天,街上全没了交通警察,很多学生在街上指挥交通,维持秩序。有人分析说,李鹏这是想故意造成城市混乱,到时市民就会怨恨学生,不再支持学运,学生就会自我瓦解了。这招看来没什么效果,虽然广场附近车辆行进有点乱,但有学生维持,每当有救护车经过,人们又自动让道,并没有造成更大的麻烦。广场上还有公交公司开来的公共汽车,作为屏障防备可能的冲击。

 

30、接触过的大部分市民都表达对学生的同情,问从那个学校来,简单交流一下消息,或者和气地帮着指路,或者表达对政府的不满,也有些市民明显不高兴,说你们外地的大学生是来添乱,早点回去吧。有一次我和y在路上走,可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附近,一个老大爷生气地指责我们说,学生反对政府不对,把整个社会和北京市搞乱了。我们试图和他辩论、说服他,根本不可能,这时路过的人有学生有市民陆续加入进来,继续和他争辩,我们就走了。面对这种场面,当时只觉得这些人的观点保守落后、十分厌恶却又有口莫辩讲不出道理,自认为非常正确无比正义却没法说服别人,着急而无奈。

 

31、广场上每天都传着各种各样的流言,有的说中共高层矛盾激化,不久将会出现分裂;有的说万里从国外访问回来,要召开人大常委特别会议,要罢免颁布非法戒严令的总理李鹏;有的说张爱萍等十几位退休将军反对派军队镇压......这些消息也不知道真假,但听了都让人兴奋,大家都非常乐观地觉得“革命”一定会胜利。之前说过几次的军队将开进广场的传言都没有成真,几天以来广场上风平浪静,于是有些人觉得厌烦想回去了,也有人没事到处走走、逛逛书店。我们也去了几个高校看看。 

 

毛像被污、人大、北大、清华

32、一天(在网上查得是23日)下午坐车去北大,刚走到天安门附近,发现一阵骚动,就听到人说有三个人向天安门城楼的毛主席像撒脏,被抓住了。依稀看到有学生纠察队员簇拥着什么人往广场里去了,随后果然发现毛的头像左上方,有三团大小不一的黑色污迹,没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扔到那么高处的。在公车驶过天安门城楼时,见到一架直升机下面吊着一块很大的绿色军用帆布,慢慢向画像的方向驶近、下降,晚上回来时见到毛的画像已被绿帆布严严实实地遮盖了。当时对这事的看法与现在完全不同,当时也和大部分学生的看法一样,认为这几个人的激烈做法,是给了政府镇压的借口,破坏了学运,甚至不排除是政府派出的特务,觉得学生将他们扭送公安机关是正确的。而且当时对毛泽东该怎么看还充满了疑惑,甚至抱有他应该还是有些历史功绩的看法。

 

33、戒严期间公车还是有的,但我们对北京不太熟,感觉不太方便,正好是非常时期,我们有几次就直接在路上拦顺风车,除非不顺路,大部分司机一见是学生,二话不说拉上就走,绝不收钱,偶有不顺路的还向我们道歉。有一次去人民大学,一个司机爽快地捎上我们,他说和李鹏的老婆朱琳是一个单位的(水电部下属的设计院或研究所?),现在朱在单位里的名声很臭,没人愿意理她。有时去一个地方拦的车不顺路只能带一段,下了车就再拦车,因为疲乏加上天热,往往两个人在车上沉沉入睡,被人推醒才发现已经到了。

 

34、白石桥附近的中国人民大学的广播站很出名,汇集国内外传媒和广场上的各种消息,很详细、及时,每天下午有很多市民专门到校园里或大门口听广播。在人大的草地上一边听广播,一边和一个年轻的工人聊天,他说支持学生,很关心学运的消息,每天都来这听新闻。在人大校园里,看到墙上的贴纸说提供学运期间的各种照片卖,遂按照广告指示来到某宿舍,一个学生问你们想要什么,我反问你们有什么,他说问得好。买了一沓照片,可能有十几二十张,忘了多少钱买的。主要内容是前一阵首都各界知识分子声援学生大游行,我记得有一张是许多著名的作家学者打着大旗头扎布带,站在游行的最前面,如今只记得有柯云路、李陀、苏晓康(?)等几个名字。这批珍贵的史料照片后来也被家里人弄丢了。

 

35、有次在人大附近看到有些人围成一个圈,见到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在里面侃侃而谈,以为是老师,他却说他是人大(?)的研究生,只是年纪比较大。他的主要观点就是,毛泽东其实有很多伟大的地方,而文革一开始是真正的民主运动,邓小平憎恨并坚决从宪法中去掉的文革中所谓“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不正是民主权利的体现吗?许多知识分子对文革初期的真正民主是有感情的,为什么各界知识分子选在5月16日发表宣言支持学运?因为文革开始的标志就是1966年的“516通知”。他还说,周恩来干了许多坏事,并且虚伪、狡猾,长期以来赢得百姓的赞誉,甚至到死,他的骨灰可以撒到江河湖海,中国无处不在,而毛却死无葬身之地。我听了他的观点很新奇又似很有道理,就问,你为什么不去广场向群众宣讲这些道理?他说我哪敢呐,如果老百姓一听说是骂周恩来,还不把我撕碎了。他的许多观点由于当时自己的理解力有限,已经记不住了,但他的这番话相当一段时间对我一直有着某种点醒的作用,也让我对毛泽东的评价产生了很大的困惑,直到过了很久自己才确定了对毛泽东的看法,当然和他完全不同,但他对我现在思想形成所起的冲击和启发,至今不忘。

 

36、一天早晨,不记得是刚从广场出来去北大,还是从北大去广场(也许是军队要占领广场的传言再一次落空之后),在人大附近,一个穿牛仔服、臂扎白毛巾的年轻教师跟我们说,他昨晚与王丹等人谈过,觉得他们都很年轻很不成熟。

 

37、我们去北大找y同一大院长大的另一个朋友D,她跟我们讲了好多前段北大学运的情况,其中一个细节是,大游行开始之前,组织者到各宿舍动员学生参加,一推开门,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鲁迅《纪念刘和珍君》里面的警句:“真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427大游行的时候,政府派38军去阻止,但因为那批士兵都是负责北京各高校军训的,和学生的感情非常好,所以很多军人被学生劝说同情学生,所以最后成功冲破了军队的阻挡。她还请我们吃北大食堂的饭菜,我们说比我们学校的好太多了,她说包括这学期北大学生几乎每一年都为食堂的饭菜闹事。我们还去看了北大著名的“三角地”,那里是各种消息汇集,思想交流,学生自由发表观点的“民主角”。在那我听一个学生说,现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动不动就说文革前五六十年代的十七年如何如何好,他很不同意,五十年代同样是共产党高压统治、人民不敢发声的时代。

 

38、因为借宿,又认识了D的男朋友,北大东语系的研究生,以及他们宿舍的另几个研究生。听他们讲了学潮开始之初王丹组织的哲学小组(?)经常在校园举行活动,方励之是他们的顾问,很多事都是王丹和方他们商量的。胡耀邦逝世后那几天,下了自习就看王丹他们每次讨论的地方,围了好多人,群情汹涌,他们没凑过去看。还说王丹本是87级学生,因为休学又改在88级重上。王丹的妈妈也是北大的老师。他们带我们游了圆明园,他们说很久以来清华和北大的人各自总认为圆明园是属于他们的。

 

39、很多人从北京回去带了一些传单和资料,而我则在北京收集了很多笑话、俏皮话、顺口溜、篡改的歌词,全都是讽刺、笑骂共产党、李鹏、杨尚昆和邓小平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于北大那几个研究生,他们也是从各处听来的,也有一些来自于广场、街上和校园。回去以后,我和同宿舍同学将这些有趣的、好笑的材料抄在白纸上,夜里趁保安不注意贴在宿舍楼外面(夜里他们发现学生贴的大字报会撕掉,而白天他们不敢),第二天引来许多师生驻足观看,还有人拿笔记录。

 

40、一次,在清华大学校园里闲走,迎面走来一个不认识的大胖子,留着一部大胡子,戴副眼镜,他笑着跟我们说:“你们知道吗?李鹏总理怀孕了!”说完就擦身走开了。初时我们有点愕然,望着他笑嘻嘻地走开,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一种另类的笑骂、表示对政府不满。

 

41、在这些校园里参观、乱看的时候,除了交换观点、讨论时局之外,还听到不止一个对我们说,现在北京没什么事了,看来军队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广场,也没什么危险了,你们这些外地大学生可以回去了。是的,局势看起来平静了,绝食也结束了,传说的军队镇压几次也没有成真,这里似乎真的没什么可以做的了,该走了。然而就在我们纷纷准备离开的时候,仍看到有外地的大学生队伍络绎不绝进驻广场。
 

回家

42、记得是25日下午进到火车站,人多得挤不上去,最后我们是从车窗爬进去,里面的旅客热情地拉我们上去。火车上见到有学生各个车厢散发传单,也有旅客拉着学生问各方面的情况。我们曾和两个年轻的军人坐对面。通过聊天,可以看出他们两个肯定是比较老实听话的本份士兵,而且孤陋寡闻,他们竟然不相信解放军改革以后有大校军衔,听我们说有大校,他们觉得很好笑:“怎么可能有大笑?哈哈...”鉴于这些情况,我们是不可能跟他们谈论时事话题的。 

 

43、回到家里,母亲说你终于安全回来了,不知多担心。还说那天哥下班回家,埋怨母亲不该让我去北京。而哥则很生气地责怪我一个人私自去京,说这很危险。这一切和我当初留那个字条时所想象的完全理解和支持,大相径庭。去澡堂洗澡,终于可以彻底清爽一下了。洗完澡,想起y还有东西在我这,就去他家还他,只有他妈在家。他妈妈一脸冰霜,训斥我们不该去北京。而走之前我问他家里是否同意,他的回答让我误以为他家人支持他去,又是一次会错意。回家给妈说了,妈说你去北京可以,你不该骗我说y的家人同意他去。我虽不是有意撒谎,但无言以对。

 

44、一次一个人在家,我爸的一个老朋友,我叫做J伯伯的来找我父亲。此公原任职某大学办公室主任,文革时对当时政策很不满,欲上书毛主席,结果被批斗。文革后调去旅游局当局长,现已退休。父亲不在,我看老人走得疲惫冒汗,请他喝水,他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训斥我说:“国家现在这么乱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胡闹造成的,这跟文革有什么区别?”他是长辈,而且理念相差太远,无从说起,只有默默听着,一声没吭。

 

45、学校里依然没有正式上课,但也没什么运动,大家都在闲呆着,偶尔去市区的广场看看据守在那的学生。很多人已经回家了,有的甚至回过家又回来了。在学校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要过去了。

 

46、学校里高自联号召大家去堵塞交通并且发动工人罢工。跟着一些人到某工厂门口阻止工人上班,并试图向他们宣讲道理,没有效果。还曾一个人去火车站,加入到外校组织的阻断交通的行动,就是占据铁道线不让火车顺利开出,一帮人坐铁轨上,抽抽烟、说说话、议论一下对现状和国家将来的看法。黄昏时候收工了,学生排着队从车站离开,一边唱着国际歌。那以后很多年每当听到国际歌就让我感动,直到最近偶尔去卡拉OK,实在推不开别人要求唱歌的要求,新歌都不会,国际歌大概会是其中仅有的几首之一。那天黄昏跟着他们回了学校还去了宿舍,跟这些新认识的朋友聊聊天,宿舍里一哥们正在播放着崔健刚发行不久的磁带《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47、某日不知什么灵感来了,竟然写了一篇评论当前运动形势和未来发展的文章,具体内容差不多忘了,无非依然摆不脱共产党吹嘘的那一套所谓革命成功理论,说学生运动要想持久并成功,一定要和工人、市民运动结合起来,我们要宣传、发动群众,结尾矛盾地既说学运可能避免不了失败,又说将来我们一定胜利云云,既空且乏。文章写完,既没处发表,也没给别人看过,如今早已遗失。

 

48、谣言满天飞,有一次甚至传出邓小平死了的消息,很多学生和社会上的年轻人高兴地大叫,据说我们系某老师,在校门口听到这个消息,激愤地跟人大声说,做这么多坏事,早就该死了。没多久这个消息和其他很多消息一样被证明是假的:陆肆之后邓小平在电视里露面,发表对戒严部队的讲话。

 

陆肆之后 

49、信息封锁得厉害,官方的报道不敢信,更多的是通过国外广播了解事件,但到底死没死人,死多少人,都不敢肯定。有所震动,但远比不上亲历的人更加怵目惊心、悲愤沉痛。只哭过一次,还是在和父母争论对事件的看法时,说服不了他们,突然想到很多和我一样18、9岁的年轻人就白白死了,又急又悲,一下哭出声来,我妈以为我仅仅是争辩不过的表现,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哭什么嘛!”我怀疑也许因为这个误解,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是个软弱不堪的人吧。

 

50、听了海外“敌台”的报道,激愤之下写了两首诗,记得一首叫“忘不了”,还有一首连名字也忘了(“也许”?),两首诗现在都遗失了,这也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写诗。过了将近一个月,还写了一首诗叫“献给六月”,去年竟然找回来了

 

51、本市广场上的学生大概又坚守了几天,后来就被清场了,但似乎没什么流血伤亡事件,听在四川上学的同学说,成都清场时,武警打人非常狠,有很多人流血,还有学生和市民青年被打死。有天晚上我也去广场上看了看,虽然学生走了,还是聚集了很多人,有警察在对峙,突然一阵骚动说警察冲过来了,要打人了,大家一阵狂奔,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为什么陆肆之后各地的运动还能延长几天之久?这是那段时间的有趣现象,很明显各地方政府也在观望,不知道中共高层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之后随着军队都宣布坚决拥护中央,局势渐渐明朗,各地政府也陆续表示效忠,各地的余火于是渐渐熄了。 

 

52、陆肆刚发生时,学生会号召空校运动,很多人回了家。和几个同学去了附近某地风景区玩,那时到处都是通缉北京学生领袖的通告,火车站专门有警察仔细盯着排队的旅客看,如发现形迹可疑的就叫出去盘问。不时有某某学生领袖被抓的消息,既有官方的,也有小道消息。过了不久学校要求回校上课,把一学期耽误了很多的课程匆匆补完,然后考试,很多人没通过,需要补考,我还算幸运,竟然混过去了。然后是非常规的短暑假。

 

53、新学期开始了,我们升入二年级。开学第一件事就是学习中共的平暴讲话和各种文件,看“平暴”的录像,证明这是一场反革命暴乱,而且证明天安门真的没死人。每个人要结合自己在动乱中的表现,人人表态,人人过关。我实在不想说违心之论,就避免一些关键字,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做了总结,我们小组的负责老师也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通过。有个同学下来笑着跟我说,你那个表态,仔细听来是话里有话,很有问题。然而经过官方各种文件的洗脑,我也对广场的伤亡情况将信将疑了,这就是中共一贯欺骗宣传达成的效果,使得很多讨厌憎恨它的人也不敢坚信外界的许多信息,对自己的理性也不敢信任。直到差不多十年后,互联网普及,我才得以接触到大量亲历者的证言,以及从没看到过的影像资料,对这件事才真正有了明确的概念。

 


54、到底死没死人、或者死多少人仍是很多人讨论的问题,我没亲身接触到一个陆肆的亲历者,只听一个高中同学转述,同级另一个同学的姐姐在北京广播学院上学,亲见其同学在身边被打死。父亲的隶属单位在北京,就在木樨地附近,他一个同事陆肆那两天在办公室加班,结果坐的椅子被流弹打坏。这种事父亲是从来不会跟我们说的,我是听他打电话时跟别人说的。我将此事在闲谈不经意中跟同学提过,后来对面宿舍的一个同学专门来找我说,某某到处转述这个故事,还不大大咧咧地说是听你说的,你要注意,如果被好事者汇报上去,恐怕会有麻烦,我很感激他的关心。想来如果真出什么事,大概我也成了所谓“传谣者”,会被有关部门盘问吧。

 

55、各单位都开始清查,我们学校还好,对学生和青年教师还有所保护,没听说有人被判刑。只是听说之前有一两个学生因陆肆前去过北京,回来又做演讲,被审问过几次,想给他们栽个“造谣”的罪名,但坚决不认,只承认“传谣”(虽只有一字之差,前者比后者刑罚重得多),短暂关押后就给放了。听说别的学校领导“紧跟中央”,个别年轻教师和学生被判了刑。听说85、86级学生的毕业分配受了影响,不少人被分到较差的地方或较差的单位,这似乎是全国现象,算是对学生的另一种惩罚。

 


56、我们学习、整顿、清理、人人过关,而新入学的新生除了进行洗脑,就是参加军训,北大的新生干脆第一年全都拉出去军训。现在看来,党国的这套洗脑术还是相当成功的。

 

后记:原来以为随便写写的文字,谁知费了不少时间精力,竟有点身心俱乏的感觉,很出意料。原来以为随着原始素材的散失,二十年前琐碎细节也许找不回来了,谁知还能多多少少寻回一些,也有点没想到。二十年前的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当然可以希望个人这些没什么价值的琐事统统忘掉,图个省心,但那些直接的受害者,流血的见证者,我想他们经历的伤痛无论如何是不会忘的。而那些妄想隐瞒一切、篡改一切、心里有鬼的罪人们,从每年神经紧张、歇斯底里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比谁都记得清楚。总想着逆世界潮流而动,不过是某些人的妄想,这也算是不必过于担心年轻一代暂时被蒙蔽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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