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8, 2009

八九碎片(一)

:一直犹豫是不是该把这些属于自己个人、卑微、琐碎、无意义的感觉碎片写出来,总觉着跟别人那些宏大的、带着使命的、涉及人命或者自由的大事比起来,自己的那些破事儿实在是太无聊了,担心自己骨子里是否有某种卖弄的成分,会不会“玷污”了“伟大”的历史。后来一想,管他娘的,我只为我自己负责,其他一概不理,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连我都控制不了,还管别人怎么想。虚荣也罢,无耻也罢,随它去吧。

 

也算是宿愿。自己一向是后知后觉,而且软弱迟钝,到今天也是。二十年前的春夏之交自己还是大一的学生,思想也是幼稚混沌,仅凭着本能的是非观和年轻的冲动,也掺杂在学潮的洪流里,却又独来独往,完全是一个边缘的旁观者。中间还糊里糊涂去了趟北京,待了一个礼拜,幸运的是那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更像去了趟旅游。六四以后,曾经将自己在北京的一些感觉记到笔记本上,妄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写成小说(那时候还若有若无地发过作家梦,但连文章怎么写都不知道)。可惜,这个笔记本目前也和一批藏书下落不明了,而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些“纪念品”也早被家人不知弄哪儿去了(还包括一些照片,和大量那个时期媒体报道的剪报),如今,遗憾已不知从何谈起了。

 

有好长时间这些记忆和自己当年的“宏愿”都淹没在平庸碌碌的生活里,差不多忘光了,即便偶尔也会想起,但都是像雾一样在心头飘过,没什么痕迹。而最近因为二十年的话题不断被提起,那些记忆的碎片又不时冒出来,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好像不写出来倒成了一种滋扰。下面只是一些残断碎片,主要凭自己的印象,没有仔细查核背景资料,也没有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只是想倾倒出来,让心里清净:

 

耀邦去世和学校死人

1、刚开学未久的二三月份,课间看班级订阅的“参考消息”上说,年初诗人北岛等人曾联络许多著名知识分子联名上书,要求释放魏京生,连老作家冰心也签了名,后来有国外记者采访她,她又说她不是太清楚公开信的内容,只是认识北岛,所以就签了云云。

 

2、4月15日记得是周六,因为第二天班里组织春游下午没回家,正在宿舍楼前打乒乓球,听到学校大喇叭里说胡耀邦去世,虽然有所震动,还和人议论,但没什么感觉。说实话,我所在的城市地处偏远,远离北京,没什么直接的小道消息,一个领导人到底怎么样也不太清楚,印象里不是坏人。86年他被撤职的时候,还在上高中,只知道他是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问题下台的。

 

3、4月22日胡耀邦追悼会,全体师生到礼堂参加电视转播的追悼会,出来和宿舍的同学嘲笑主持追悼会的杨尚昆老糊涂,把“奏国际歌”说成“奏国歌”。之前几天已经隐约听说北京有学生去天安门广场并冲击新华门的事。学校里有学生在不同的宿舍挂出悼念条幅,不算太多。同宿舍的“有识之士”,讲了些胡耀邦的种种好处,并提议写些悼念的条幅。晚饭后几个人没去上自习,在宿舍里写字,偷偷摸摸地不想让班里其他同学知道。当时天还没黑,突然窗外(我们住一楼)一声钝响,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人从楼上掉下来了,脑边一片深色洇湿了土地。后来得知此人是住六楼的本系大四学生,留过几级,家长前几天来过才走,刚保住学籍,当天本来几个人打麻将,听到系里的辅导员敲门,以为来抓赌,便躲到窗外,没想到辅导员走了以后,他却失足掉下来摔死了。晚上下了自习,谣言传得走了样,学生们借机发泄,又是砸酒瓶、又是扔点着的报纸又是扔厕所挡板,和今天经常听到的“骚乱”学生差不多,直到警察护着救护车把尸体运走,才渐渐平静下来。后半夜,我们几个像做贼似的把写好的悼念条幅挂在校园的树上等处。

 

罢课和游行 

4、(这之后有一段的事我都记不得具体日子了,难免有点混淆)之后几天听说北京学生大游行(抗议“四二六”社论?),稍后本地市里的学校也纷纷相应,也有外校来串联的。我们学校地偏又是理工院校,稍有些迟缓,也比较冷淡。我还平生第一次旷课和一个同宿舍的跑去省政府门口看其他学校游行,市民不敢参加,只是围观,有人在学生围成的圈外叫好,还有人往学生中间撒烟、撒糖表示支持。还跑到一间重点大学观摩他们满校园的大字报。

 

5、记得本校第一次游行是同系86级的师兄们和其他系一些人策划的,他们不找同级的,却找了88级的我们宿舍,可能因为一是经常踢球比较熟,二是觉得这批一年级新生热情高、敢出头,而且我们宿舍六个人(但其中那个北京的是绝不参加的)都是城市里来的,知识稍多而且比较关心时事。挑头的那个师兄(记得姓王)说,86年全国大学生学潮的时候,我们市特别是我们学校廖无生气、没任何动静,让他十分郁闷恼火,这回一定不能无所行动。策划完毕,第二天一早别人都上课去,我们却举着大旗到校园里号召游行,大旗由我们宿舍一个南京的哥们举着,我站在他旁边有点忐忑不安兼不好意思,同班的同学在旁边看着,大概犹豫不决,各个系各个专业陆续有人加入,也有很多回去上课去了。我们不敢在学校耽搁太久,有点怕被学校的领导认作领头,不知后果如何。在校门口被系主任拦住,他大概还是那位王姓师兄父母的朋友,但无论严词还是劝说都挡不住,最后我们终于冲出校门,沿途各校不断有人加入,最后也有点浩浩荡荡的意思了,路上一些来自北京的同学,知道北京学生的一些经验,专门组织纠察队在队伍外边手拉手,防止市民加入。一路游行到省政府和其他学校汇合,走了五个多小时,有警察一直从头跟到尾,但基本没做任何干涉,只是不断用对讲机汇报。那天直待到晚上,要求和省政府官员对话,似乎也没成功。 最后学校派车接我们回去。(后来工作之后,听在北京上学的同事说,他们4.27游行整整走了一天,还要冲破军队的阻拦,我们那么个规模的游行,简直算不上什么)。

 

6、“攘外必先安内”,游行过后,学生们先针对学校主要学生食堂长期以来质次、价高、服务差的情况,进行罢课罢餐(那段时间到其他小食堂或到外面吃)。又是88级最齐心,正好大部分一年级新生住在同一栋楼上(大概鉴于此,学潮之后学校就将宿舍打乱安排,同系不同年级住在同一楼门),第二天一早有人将楼门锁了,又堵上桌子,不让出入,大部分学生虽不主动参加,但乐得不去上课,也有个别一心向学的从二楼爬窗户出去。过一阵系领导跑来,堵门的几位赶紧回来说,是我们系主任,你们上。如此这般碰到各自系的领导就让外系的同学阻挡,倒也有效。中午时分,学生们又到食堂门口阻止就餐,学校的书记态度最恶劣,气急败坏对站在门口的学生大叫:“不吃饭的,滚!”,引起公愤,后来有人假冒他的名字写了一篇名为“我的检讨”的大字报,书记见了想要发作,被人劝走了。很快,这场偏离运动大方向的食堂运动,以校方口头答应整改的退让态度而告终。

 

7、记得有一次早上高数课,一进教室见黑板上写满了介绍当前学运形势,以及许多鼓动学生参加的话语,最后有一句话说这个黑板谁也不许擦,谁擦谁就是xxx(骂人话),高数老师就说我绝不会擦黑板,眼见这个课没法上了,大部分人乐见其成,后来班里的团委书记不管旁边的嘘声和叫骂,把黑板擦了。他也是那天从二楼翻窗出去上课的几个人之一。

 

8、之后有段时间学潮渐渐沉寂,学校又恢复正常的生活。大概到北京学生开始绝食之后,全社会包括普通市民、机关单位,甚至报纸广播全都开始同情、声援学生。约在5月16、17号,爆发了社会各界的大游行,学生们也开始组织自发的学生会、高自联之类,后来经过交涉还掌握了学校广播室。但那天下午的大游行以及学生开会,我都没去,同宿舍那个南京的同学去了,我在宿舍睡觉。晚上等他回来讲述运动的宏大场面和热烈气氛,我有点郁闷,懊悔没参加这么大型的活动,失去一次见证历史的机会,一个人在草地上想了半天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参加,到底要干些什么,也没想清楚,但还是决定第二天参加游行。当晚,就有学生拿着扩音器到各教室、图书馆呼吁,说学生会决定派代表上京声援北京的学生运动,为了保护这些代表,号召从明日起进行无限期罢课,希望所有学生响应。

 

去北京

9、第二天上午我也跟着大家参加了市里中心广场的集会,满眼望去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有人说大概前前后后有10万人了,我也没概念,只觉得也许文革时的集会规模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会场上遇到了不在一个系的高中同学y,他大概是他们系运动的活跃分子和学生会成员,之前在堵楼门罢课时曾一起“战斗”过。他说他要去北京,我问你是学生代表?他说不是,要自己去。我说怎么去,他说很容易,到火车站就有办法。我被他启发、鼓舞,决定跟他一起去。回家跟母亲、哥说要去北京,但没提什么时候走,他们当然不同意。我说y的家里人都同意了,我不是撒谎,却是搞错了,回来后才知道y是瞒着他家里人的。母亲的态度有点软化。午饭后骑车和母亲出去,街上很多单位的外墙上都挂着标语:支持学生运动、劝学生们不要绝食、呼吁爱我们的孩子,等等,看了让人感动。母亲去上班之后,先骑车去火车站看了看,人很多,很乱,学生们都找机会上火车,也有很多在募捐。赶紧回家,简单收拾一下,给家里人留了张字条,说我走了,谢谢他们理解之类。

 

10、和y汇合之后,大概黄昏时候时候上了一列过路车,学生很多,见到不少同校甚至本系的同学,我们班只有我一个。那段时间学生坐火车不用买票,有去北京的车就上,人多,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上,咯得屁股疼,有时甚至在行李架上躺过。终于有机会见识了类似文革大串联的场面,当然比起文革时代,无论从规模大小还是混乱和狂热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列车员也很照顾,听说是上北京声援,还专门让女生到列车员宿营车休息,但实际上很多人是借机回家的。后来也听说某系某班的人拿着街上募捐来的钱,到餐车上大快朵颐。回校后,还有人写大字报揭露过这事。

 

 
戒严、挡军车、纠察、紧张之夜

11、火车本应在5月19日晚上到,但晚点至20日凌晨才到北京站。一下火车就有本校先到的人员引领向广场进发。一到街上,让我大吃一惊:半夜的街道上一股肃杀之气,不时一辆辆满载人的卡车呼啸而过,车上人振臂高呼口号:“打倒李鹏!”,路边有人用嘶哑的嗓音对走过的一队队行进的学生说:赵紫阳已经被撤了职,政府决定镇压,现在军队就要开进来了。这样的氛围让人有点紧张,和原来所想象的那种热烈、兴奋、激昂但是又轻松的气氛完全不同,心中充满了疑惑。原先完全不知道赵紫阳是同情学生的,而且之前学生提出的口号中针对干部特权的指责是很重要的部分,赵紫阳虽不像李鹏那样负面,但他的打高夫球、其子女经商都是让人质疑的议题之一。后来才知道前一天晚上赵紫阳曾到广场看望过学生。

 

12、广场上到处是人和帐篷,周围的高音喇叭一遍一遍重复播放李鹏宣布戒严的讲话,杨尚昆主持会议,以及哗啦啦的会议掌声。初听到有几分紧张、害怕,到后来只觉得讨厌。天亮了,才看清楚,纪念碑下被簇拥着一圈是广场指挥部,由纠察队保卫,没有通行的字条证明之类进不去。纪念碑前面高高挂着三面巨大的布幅,一个上面是一只巨手作出胜利手势(或是一只竖起的巨大拇指),一面好像写着“民族魂”或者“必胜”之类的巨幅标语,还有一面是画还是标语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这周围遍布广场、密密麻麻树立着成百上千写着校名或是各种标语的旗帜丛林,印象最深的是写着“中央戏剧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大旗。指挥部的广播经常播的是开会和人员调动的通知,有时也会是收音机里美国之音的新闻报道。

 

13、刚到广场那天,天刚亮没多久,指挥部广播通知说有军队分别从某某方向开来,号召大家去堵军车,我也跟着很多人朝长安街某方向(我到任何新地方总搞不清方向)跑去,路上有骑自行车的市民还主动搭载我们一段。路上也看到有清秀文静的女生参加。到了一个路口,大量军车被市民和学生截住,有一个背挎包的人带领大家向部队喊话,大意军民一家、解放军不把枪口对准人民之类,有时也唱歌,军队一向前,这边的人也向前,部队就停下,或者稍退。市民或者与士兵交谈,或者给他们送水送吃的,也有人在军车上写口号标语,有些军人(特别是些年纪稍长军官模样的)在接过送来的物品后,也对市民说些感谢或军民团结的话,这时候车下的市民和学生就热烈鼓掌,大喊军民一家的口号。有个20多岁的小伙子对一军车上的士兵讲道理,士兵大多看起来还是些孩子,全都表情木然、目光呆滞,小伙子说了半天他们也无动于衷,小伙子急了,骂“你个傻逼!”。后来有人分析说那些士兵都是从山里出来,之前封闭在军营里并封锁消息,所以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来镇压反革命动乱。这边还算平和。回来碰到y,他说他们去了另一处,结果和军队发生冲突,互扔石头,还有人受伤,有点遗憾没有见到这种难得的场面。

 

14、宣布戒严当天广场上不断有直升机从头顶掠过,好像还撒过传单,有时飞得很低,有人制作简陋的风筝想对其进行干扰,当然没什么用。当时绝食还没有正式结束,不时仍有救护车呼啸而过。他们说那些都是国外进口的比较先进的救护车。白天不记得被什么人分派,负责担任绝食区的纠察,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位长得黑实的同学,他是北京某校(北京农大?)的。当时要求没有佩戴指挥部标志或持有通行文件的,一律不许进入绝食区。有几次当有学生身体不支,除了救护人员之外,还来了好多记者,一般我们都不让进,后来有一次有外国记者要求进入,我犹豫一下就放行了,结果后面又有中国记者要进去,我刚一拦,那人愤怒地说:“刚才那个外国人怎么放进了?”,我只好惭愧地也放行。再后来,绝食活动越来越式微,纠察工作也变得可有可无,直到某天宣布,鉴于政府已经决定镇压,绝食已无任何意义,就正式结束了。

 

15、21日(or 22日)我们去北交大找y同一个大院长大的朋友,也顺便去找一个高中同学,她妈妈不让她参加学运,听别人说,上次大游行,他妈妈托其武警朋友专门用车在游行队伍找到她接走了,她的同学对此都有不少看法,她本人也对学潮冷言冷语十分消极,既然如此我们和她也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到y朋友h的宿舍,我在洗手间里才发现我蓬头垢面,肮脏邋遢活脱脱一个盲流形象。传说当天晚上军队要攻进来,我们三个也和许多学生一样,又回到广场坚守,h献出被子,说这是他献出的第二条了。走之前怀着激愤和兴奋,我们准备了几个布条,各自在上面写了毛笔字,绑在头上,以示决心。记得我的那条写的是“决死”(这个纪念品还被我带回了家,但后来不知被家人收到哪去,不见了)。晚上我们和许多人一起上了一辆卡车,一路上遇到许多或坐车或走路的学生,大家喊口号、唱歌,互相打着胜利的手势。路上也见到由首钢工人组成的摩托车队,十分威武,浩浩荡荡,开向广场。当晚气氛紧张,有人说已有军队从地道进入故宫院子里聚集,半夜会冲出来占领广场,所以我们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那个方向,预备着突发事件。广场上的公车被推到各个地方作为阻挡和据守的“堡垒”,我们甚至爬到公车顶上,一起在黑暗中等待着大事发生。一夜没睡,一直在紧张、悲壮和稍有点忐忑、好奇的心情中度过,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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