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22, 2009

(转)十年砍柴:历代统治者不遗余力打击律师的原因

(转自贺卫方的博唠阁

历代统治者不遗余力打击律师的原因

十年砍柴

《南方都市报》2009.12.20.

中国古代的讼师,从事的职业和现代的律师差不多,都是吃法律饭的。但二者不能等同,至少从社会地位来看,今日律师界虽然有种种问题,但总体说来,律师作为一种职业,凭智力吃饭不但获得社会认可,还被多数人艳羡。——前几年的律考、这些年的司法考试,要通过何其难也。

但讼师不一样,尽管也是靠帮人打官司为生,但在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评价中,多是负面的。讼师几乎等于讼棍,被称为“珥笔之民”,被形容为:教唆兴讼、包揽词讼、操弄刀笔、串通衙门、诈骗诈财。

因此,讼师这个职业几乎带有原罪,哪怕某个讼师真的是替弱者伸张正义,也要被官府打压。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被编成戏曲广为演唱的《四进士》,戏曲虽是虚构,但其历史背景却很真实:

明朝嘉靖年间,严嵩专权。四位新科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刘题(俗称同年)外放为官。四人结拜兄弟,约定赴任后不贪赃枉法。可不久田伦的姐姐在婆家为争产害死小叔,并将弟媳杨素贞赶出家门。杨氏四处上访鸣冤,在一个小树林碰到了化装成算命先生的八府巡按毛朋,毛同情弱女子,给她写了一张状子让她去信阳知州顾读那儿告状。杨氏夜宿某旅店,旅店的老板宋士杰做过刑房书吏,他同样同情杨氏,看过她的状子后,帮她分析案情,出主意。恰巧田伦因为自己姐姐涉案,写了一封信外加300两银子让两个长随去送给审案的顾读,也宿在这个店中——在商业发达的今天,此种巧合概率极低,杨氏只能住便宜的招待所,而政府首长派出的工作人员肯定住星级饭店。宋老板听到两个衙役嘀咕田老爷给年兄顾老爷送礼的事,趁人外出将信拆开,照抄了一份,连银票的号码都记下了。后来官司开庭,顾老爷偏袒田老爷的姐姐,被赶出衙门的杨氏碰到来此地巡查的毛朋,拦驾告状,巡按老爷重审此案,庭上宋士杰作证,青天大老爷毛朋主持公道,杨氏冤案昭雪,顾读、田伦罢官。可毛青天一定要处罚宋士杰,理由是他教唆人打官司。幸亏老讼师宋士杰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知道杨氏的状子出自微服私访的毛老爷之手,说我不是教唆诉讼的人,那个在小树林给杨氏写状子的算命先生才是唆讼之人。毛老爷一看再审下去就把自己绕进去了,所以赦免了宋士杰。

这个故事中的八府巡按毛朋,尽管最后不得已饶了宋士杰,但我认为按当时他的逻辑,不会认为自己替民女写状纸等同于讼师教人打官司。作为八府巡按,这样做是为民做主,是清官的本分。而草民这样做,就是僭越,是教唆人做不听话的刁民。
  
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来做,其性质迥异。讼师在官府控制之外教唆老百姓争个人的权利,这是历代讼师最大的“罪过”。
  
据说讼师的祖师爷是春秋时代郑国的邓析,此人辩才举国无敌。《吕氏春秋》记载他一个经典故事:一条河涨水淹死人,尸体被人打捞起来,以此要挟死者家属出高价(颇似前不久湖北荆州的大学生救人牺牲一幕)。邓析对前来求教的家属说:一分钱也别多出,捞尸人除了能把尸体卖给你家,别人谁愿意出钱买?等着他着急吧。随后他又对来求教的捞尸者说,打捞费一分也别降价,除了能从你手里之外,家属到别处没法赎回遗体。
  
与邓析同时代的郑国相国子产是个改革家,他铸刑书——即出台成文法,是个创举。当时晋国的叔向写信批评他说。“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侥幸以成之,弗可为矣。”“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意思是说,现在你向庶民公布了成文法,小老百姓就可以依据法律和当官的争执,再就不忌惮老爷们了。一旦老百姓知道如何去争自己的利益,那么礼法就会被废弃。
  
史载子产最后受不了邓析这样的人拿他出台的法律来对付官府,最后找个理由将邓析杀掉了。——邓析的命运是中国历代讼师的命运缩影,依法治国的子产更近似叶公好龙。
  
叔向所要维护的“礼”,就是等级制,是下属对上司、草民对官府的绝对服从。而一旦有了对任何人都一样的成文法,那么草民和下属就可能依照法律和上司讲道理,这样下去如何管教呀?
  
因此“息讼”一直是中国传统主流道德所主张的,孔子亦是如此。这种“息讼”表面上看来是要维持一种和平稳定的秩序,但实质上就是要打压底层人自我维权的意识,而让底层人盼望圣君清官,相信皇恩普照四海。在家族内部亦是如此,理想状态是将个人权利意识泯灭或是淡化,个人的权利几乎无条件让渡给家长、族长。否则家族内部的小年轻都给长辈讲人权,那还不是反天了?如此,在家国同构的社会里,讼师是一个讨人厌的角色,因为主流话语权操纵在出仕的士大夫手中,而许多草民跟着起哄,谴责讼师的丑恶。
  
历代统治者,不遗余力打击讼师的原因是:统治者不承认权力与权利之间有冲突,权力意识完全取代了权利意识。因此,权力与权利之间的矛盾的说理工作不需要专业人士来承担,这样也难以产生为解决种种社会矛盾提供平台的精湛的法律程序。讼师自然就成了“过街老鼠”。似乎只有打击了讼师,没人替打官司的人出主意,那么鸣冤的人只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不但官府权威得到巩固,而天下也会呈现一派太平景象。
  
但这种打压讼师的后果是灾难性的。首先导致讼师群体的逆淘汰制,官府的打压和社会道德的普遍谴责,一方面使德才兼备的士人不屑于或不敢去当讼师,而当讼师的多是不得已为了糊口的书吏,如此使整个群体职业操守普遍低下,良性的职业共同体伦理难以形成,更增加了老百姓请讼师打官司的成本。而对多数老百姓来说,一旦没有正当的救济渠道,只有忍受,忍受不了便是造反,从顺民变成暴民,天下板荡,血流漂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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