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9, 2006

中国的民权运动将会到来吗?



最近读了《马丁路德金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Martin Luther King, JR.,edited by Clayborne Carson,published by Abacus,400pp)。这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因为传主生前并未写这样一本书,而是后人在其著作、演讲、访谈等各种资料中辑录整理的,但书中的所有内容都来自马丁路德金本人的记述。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马丁路德金和他的朋友们所领导的黑人民权运动,可以称得上美国乃至世界历史上一件波澜壮阔的伟业,其意义和影响深远流长,至今不绝,这本书可说是其时美国民权运动进程的全记录。

金博士之所以伟大,不在于是他开创了美国黑人奋起抗争的运动,民权运动的兴起应该是经济、社会发展和黑人权利意识觉醒的结果,不是哪个人想发动就可以的,其实在马丁投身这个运动之前,已有各种黑人民权组织存在,争取权利的思潮和呼声已经日益高涨,而初期一些民权运动事件的起源和策划也并不都是马丁所发动,他只是后来介入并和其他民权领袖一起加以引导。

马丁路德金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不但把圣雄甘地所创立的"非暴力不合作"的伟大理论作为精神遗产加以继承,而且与基督教博爱精神相结合,在黑人民权运动中自始至终宣讲和恪守,尽管遇到各种反对和艰险,他所开创的这一理念仍然获得空前成功,这是他为世界民主运动所作的最大贡献。

基督教和非暴力是马丁路德金最根本的两个资源,前者是他的出身背景和职业,用他自己的话说:"信教是必然的,我在教堂中成长,我父亲是传教士,我祖父是传教士,我曾祖父是传教士,我唯一的兄弟是传教士,我父亲的兄弟也是传教士,我没有太多选择。"他本人也是传教士。而后者是马丁在求学时代,经过广泛而艰苦地哲学、思想追寻之后找到的另一精神源泉,甘地可以说是他的精神教父。

除了思想资源和精神理念之外,马丁路德金能成为民权运动领袖,还要归功于他非凡的演说宣讲才能,很多人都听说过他在1963年华盛顿举行的集会上的那篇伟大演讲--"我有一个梦",文采卓著、激情四射、震人心魄,实际上他的篇篇演讲都是那么充满文采和激情,都是那么睿智和雄辩,富有极强的鼓动力。

他的正义、勇敢和牺牲精神是确保他的理论令人信服并得以推广的保证,他经历过数次入狱、诉讼,家里和教堂被炸,以及两次刺杀(第一次是精神不正常者近距离刀刺,几乎丧命,第二次的枪手射击则让他永远离开了人世)。有几次当游行示威遇到暴力袭击和入狱危险的时候,他本人正在外地,本可以避免风险,但他为了运动主旨得以宣扬和其本人的号召更有说服力,特意赶到现场与受暴力威胁的运动者一起。可以说,非暴力不抵抗运动的根本精髓就在于,一是勇于抗争不公正的压迫,二是吃苦、受难的殉难精神,从甘地到马丁都深刻认识且身体力行,这与他们各自的宗教背景也是不可分割的。

马丁的成功也许还应该归功于他有一位伟大的妻子(Coretta Scott)。她是一位歌唱家,拥有和金同样的理念,任何时候都与丈夫在一起、支持他,无论遇到何种困难,她不但没有任何畏缩或软弱的行为和言辞,而且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她面对丈夫被粗暴拘捕时冷静自若,甚至当她和刚出生的女儿独自在家、而家门口被炸弹袭击的时候,仍然是那么镇定,一派大将风范,令人赞叹,金博士不止一次对妻子的从容坚定表示感激。马丁去世之后,她积极投身于民权运动,延续了丈夫未完的事业。上个月刚去世的科瑞塔,不但生前饱受敬仰,其葬礼也可谓享尽哀荣。

1968年4月3日,马丁路德金作了题为"未完成的梦想"的演讲,其中他提到圣雄甘地、前总统威尔逊、圣徒保罗诸位先贤努力一生,但终未能亲身实现各自的梦想,说争取自由和公义的梦虽未必能实现,但最重要的是你内心努力想要完成梦想的美好意愿。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天他本人就死于刺杀者的射击,又一个未完成的伟大梦想遗憾地留在了人世间。

我读这本《自传》,在了解这位伟大人物的一生和学习美国黑人民权运动的历史的同时,总会不自觉地观照中国的现实,联想到中国未来的变革。

以马丁路德金为前驱所倡导的非暴力抗争运动中,所面对的主要困难固然来自反动、非人道的隔离制度维护者的抵抗,包括各州政府的保守势力的恶法镇压、3K党等极端组织的暴力袭击、大多数白人的反对或冷眼旁观等等,但也有相当大的阻碍来自于黑人或同情黑人的白人阵营,其中特别是对于金博士斗争理念的质疑。一方面是质疑面对对手的不人道和残酷,非暴力是否可行;另一方面则主张黑人境遇的改变应该遵循社会生活的自然发展,不应该采取运动的方式制造事端,引起社会不安,加剧族群之间的敌意,更导致白人极端组织的暴力伤害。前一疑问主要来自黑人尤其是年轻一代,后一疑问则主要来自白人特别是与金类似的基督教神职人员。

马丁路德金知道前者是由于正义的长久缺失、宪法承诺的严重滞后,以及压迫者的残酷镇压而产生的绝望情绪。对此,他以基督教的宽容、博爱精神为主导,尽力弥和种族之间的仇恨,指出大家的敌人只有非正义的制度,而非具体的个人,所有的种族都是兄弟。同时将非暴力的原则贯穿于运动的始终,每次行动之前强调每一位志愿者对即将发生的任何暴力镇压必须自觉、坚定地忍受,如有迟疑则必须退出。

针对后者,马丁路德金认为对于不公的长期漠视和忍让是正义长久不能降临的原因之一,他说:"Man's inhumanity to man is not only perpetrated by the vitriolic actions of those who are bad. It is also perpetrated by the vitiating inaction of those who are good",美国宪法和立国先贤对公正的允诺已将近两百年,至今还没有实现,黑人不能再等下去了:"The 'wait' has almost always meant 'never'."、"justice too long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压迫者永远不会自动将自由交还被压迫者",被压迫者应该积极地非暴力抗争而不是消极忍受。同时指出在黑人争取自由的进程中的最大阻碍往往不是来自白人保守组织或3K党,而是来自白人中的温和派,他们过于强调秩序而不是公正;他们宁愿要仅仅是没有紧张的消极和平,也不愿要体现正义的积极和平,而社会的紧张并不是非暴力运动者带来的,他们只是将本来掩藏的紧张关系显现出来。对于有基督教人士认为,黑人最终会获得权利,但要花费时间,并说基督的教义用了两千年才在人间广播,金认为:"这样的态度来自于对时间的悲观误解,来自于令人奇怪且不理智的观念,认为在时间的长河里任何不幸都会自然而然地治愈。而实际上,时间本身只不过是中性的,它既可以被破坏的力量也可以被建设的力量所使用。"

读到这样的篇章或者段落,我发现类似的争论和疑问也在现时的中国存在,我不但在网上见过不同意见的争论,也亲身听见过一些维权者表达了对于激烈斗争方式的忧虑。老实说,他们各自观点都有其合理的成分,但是我更钦佩挺身而出大声疾呼、勇敢抗争的志士。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想,在主张中国现代化和平转型的各种讨论中,需要理清一些观念:不要暴力革命并不等于不起来抗争;要宽容并不等于没有是非;要符合社会发展的进程并不等于消极等待;在法制的框架内并不等于承认所有不合理的制度;如果我们不够勇敢要敢于承认,而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怯懦反而谴责勇敢者破坏了秩序;不鼓励他人牺牲并不等于不允许别人自愿地尝试各种方法等等。

对于这几个月来以维权律师高志胜等为首所发起的自愿绝食运动,我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一是因为怯懦,一是因为惭愧。我没有参加,所以我不便到处宣扬,因为那样就变成鼓励他人冒险、牺牲,不但懦弱而且虚伪、卑劣。但对于所有有助于正义伸张、有助于中国民主变革的善意和行动,我都是乐见其成的。我对于中国的现代化转型的一个观点始终就是:各人发挥各人的作用,一个都不能少。无论是体制内体制外、无论是偏左还是偏右、无论是言论还是行动、无论是精英还是草根、无论是宗教徒还是无神论者、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无论是一点点还一大块,只要是各人自愿的、只要是希望中国好的、只要是关注人的生命和价值的、只要是真诚愿意负责任的,大家做好各自力所能及的事,都将是社会变革中的一员,所有的力量缺一不可。

《自传》中还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1959年马丁路德金夫妇有机会访问印度,这也是他的非暴力理论的朝圣之旅。其时印度正在努力消除种姓制度所带来的社会不公,对最底层的"贱民"亦即"不可接触者"作出种种补偿,改善他们的社会环境和境遇。有一次,金博士应邀访问一家从前的"不可接触者"的子女的学校,并作演讲,当校长介绍说金是美国的"不可接触者"时,他第一反应是震惊、气恼,但随后想到当时美国黑人的种种境遇,他释然了,觉得美国黑人和他本人正是美国社会的"不可接触者"。

当今中国有没有"不可接触者"?有,他们就是被打入另册的FLG和地下教会的信仰者,他们就是生活在冤屈和贫困黑洞里的上访者,他们就是徘徊在城市边缘的流浪乞讨者,他们被歧视、被迫害、被践踏,我为他们而悲哀,我为有这样的人存在的中国而羞愧,面对他们我们每个人都是合谋者、都是有罪的。只要有一天中国不消除"不可接触者"阶层,中国永远都不能有真正的公义存在,我们的灵魂也不可能得到救赎。

通读全书,我不禁想到一个问题:中国的民权运动有一天会到来吗?有人也许会说中国近年来的维权活动就是民权运动,但我觉得那还不能算,最多只是萌芽。参考美国的黑人民权运动,我认为中国的民权运动要出现,或者说要成功,必须具有下面一些特点:

1、社会要有广泛的权利意识和明确的权利诉求;

2、要有民权运动的组织团体;

3、要出现道德出众、具有感召力的民权领袖;

4、要有非暴力不合作的理念和技巧培训;

5、要有具体的运动纲领和行动目标;

6、要有相对仁慈的政府和相对开放的舆论环境。

如果缺了这些条件,不太可能有严格意义的民权运动,要么只是不成气候的零星活动,要么变成暴民主导的社会骚乱,要么成为又一次血流成河的大屠杀。

如此看来,中国的民权运动尚不能预计,但我向往那一天早日到来,因为我也有一个梦。


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演讲.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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