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07, 2010

李海鹏:向坏蛋们举杯

(转自李海鹏博客

向坏蛋们举杯

李海鹏

我较少地记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了,较多地记得电影《布拉格之恋》,也说不上喜欢,反正有小提琴配乐的电影我的印象都不差。里面有一段儿,苏军开进了布拉格,特蕾莎发表了照片,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还有托马斯的两个同事一起去酒吧庆贺,场子里有很多年轻人在跳舞,有个显眼的地方坐着一桌苏联官僚,都带着趾高气扬、宰决别人命运的神态。

“看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了,坏蛋!”萨宾娜说,“坏蛋们!”

一桌人都认同可以通过脸来判断那些真正坏的坏蛋,他们向那些侵略者举杯,“一点疑问也没有,坏蛋们!”

一个俄国人也向他们举杯致意,面无表情,那意思只不过是出于礼貌。

过了一会儿,俄国人打断了舞曲,指令乐队演奏起了俄罗斯歌曲,也许是苏联国歌,至少是那一类。布拉格的年轻人都不跳舞了。那一桌俄国人合唱,打拍子,祝酒,大概是祝福他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托马斯回过头来说:“我认为这太过份了。”
萨宾娜说:“我有同感,和自己的妈乱伦跟这是同一种罪。”

前两天看到新闻说,要把矿难救援拍成电影,我就又想起了这句话。

上学时我不喜欢昆德拉,次要原因是拿他跟福克纳等人比,觉得他太轻了,主要原因是他当时太流行了,作为一个志气不凡的年轻人,我可瞧不起流行的东西。其实对流行的鄙薄,又往往来自于对热衷于赶时髦的那帮人的瞧不上。

如今,在中国活到了这把年纪,回头一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真是了不起。

我迟到地惊叹,对于性、爱、政治、虚荣、名利、意义,昆德拉有着多么成熟的态度,这种成熟在中国实在罕见。简单地说,他不是一个厚此薄彼者。我们这儿有太数人是厚此薄彼者,喜欢性的就搞起来没完而且沾沾自喜,贪求爱的就是不仅自恋,而且认为大家都爱着他们,至少应该都爱他们,关心自由民主的就把关心政治当作高尚的行为,不关心政治的就把追求自由民主视为哗众取宠的手段,虚荣的就像疯子一样不顾自己的形象多么难看,不虚荣的就奄奄一息——要我说,我们很少对人持成熟的见解,甚至于,由于不成熟,我们很少坦率地说“我是最好的”,却含蓄地说了太多的“你们都是傻逼”。这叫什么精英,这叫什么知识分子,这都是蜡笔小新,嘬着奶嘴的孩子。

昆德拉的冷幽默笔调和叙述者强势视角,让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看上去就像玩偶,如今一想,他们其实都很牛啊。托马斯在性方面非常成功,在爱方面,最后也成功,他不关心政治,但是在内政部的人要求他签署悔过声明时,他让内政部的人拿着内政部的人的帽子,把声明揉成一团丢进去,然后成了擦窗工,跳进各种窗子搞女人。特蕾莎是托马斯灵魂的牵绊,没有人比她更弱,可是她敢拍摄入侵苏军的照片,交给瑞士人带出去,最后就靠纯真,她抓住了托马斯,控制了他。萨宾娜忠于自己,与托马斯分手后,在瑞士认识了那个结了婚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天说,我离婚了!萨宾娜扑上去,泪流满面,心中感激,第二天搬家,跑了。这都是多么牛逼的人物啊。要我说,这都是英雄。要是我们的小说、电影里也有这么牛逼的人物,而不是鼠辈写鼠辈让鼠辈感动,我们再说自己有本事也不迟。复杂一点儿说呢,昆德拉的小说中始终有这么一种认识:人生是复杂的,一切都搅合在一起,因此我们必须有成熟的头脑;人生又是短暂的,人类的一切智力活动最终都是可笑的,因此天真的心也许可笑,却更可凭恃。

T.S.艾略特说,成熟本身是没有价值的,要看成熟的东西是什么。同样,我看天真本身也是没有价值的,要看天真的东西是什么。

在一个有着跟与妈妈乱伦一样的罪的时代说这些,是为什么呢?最终为什么先不说,首先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生命。生命是难得的礼物,如果推动社会进步是一项伟业,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它,如果个人的实现仰赖天命,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它,如果追寻人生意义是南柯一梦,我们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它,至少我们不能活得像傻逼一样,要像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一样。二十一年了,让我们向坏蛋们举杯,从心所欲,志气不凡,天下事犹未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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